♫錯誤
美麗的錯誤。
他告訴我,這一切都是美麗的錯誤。
當他帶我走向那河堤時,他就知道那是個錯誤,但他仍不得不那麼做。
所以,我被遺棄了。
說好聽點,是自由了,被放逐的孩子。從那時起我開始自由了,不畏懼一點寒冷與飢餓、不畏懼鄙視的眼光、不畏懼在外一個星期不回家。
我總會被帶到警局去,然後回答警察叔叔、阿姨的問題,他們每次幾乎都問我同樣的問題。
第一次我走失的時候,他們問我:「你爸爸最後在哪裡出現?」
「河堤。」我回答。
「他有沒有告訴你他要去哪裡?」
「沒有。」阿爸什麼也沒說。
後來他們都不問這些問題了,因為每次問題的答案都一樣。
我已經是警局裡的常客,我知道每個警察叔叔、阿姨的名字和嗜好。
我習慣了被放逐的日子。我也喜歡把警局當作家一樣的感覺。
因為我從不曾有過家。
我沒有計算被放逐過多少次,我只知道奶奶對我的存在不感到怎麼樣,我只知道阿爸每次都帶我上河堤,卻從不曾帶我回去。而我卻也從不曾感到悲傷。
我反而很享受。
後來我上了中學,就住在別人家裡,警察叔叔、阿姨說我需要別人照顧,說我暫時不會看到阿爸跟奶奶。警察叔叔、阿姨還說會抽空時間來看我。
照顧我的大叔、阿姨,要我叫他們「爸爸」、「媽媽」。我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。
他們每天六點叫我起床,吃我平時吃不到的早餐,早餐很棒,總有兩顆會微笑的荷包蛋。他們每天接我上下學,有時候媽媽會在我下課後,帶我去菜市場或超市,那裡總有好吃的零食。他們有空會帶我逛夜市,買我最愛的地瓜球給我吃。
警察叔叔、阿姨時常來看我,還會帶些糖果、餅乾。
我快樂地度過了國中三年,但這三年,我沒再見過阿爸和奶奶,我也不會去想。
我一直生活在這個家庭裡,直到以平平成績勉強考上國立大學後,我才搬出去住,我的父母要我偶爾南下回來見見他們,我很樂意,而且我也考了駕照,我很喜歡用打工很久存來的錢買來的國產車,我喜歡南北來往開車的感覺。
後來當了兵、出了社會,在公司做小職員,也許我很努力,所以我很快的升格成為經理。
然後談了幾場戀愛,我從沒在這些女孩面前提過我的童年,但我會告訴他們我有很愛我的「父母」。
有一天,我南下回家,父母說要我去某間餐廳見一個人──我的親生父親。
我見到他時,腦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是:他沒變。
還是一樣不乾淨的鬍子、凌亂的頭髮、破舊上衣、藍白拖鞋。
我很驚訝我還記得他的模樣。
我和親生父親面對面坐著,他沒看我一眼,我們誰也沒說話,就這樣過了五分鐘。
終於他開口說:「奶奶大概在你國中二年級的時候去世了。」
「嗯。」我應聲。
「想回家嗎?」
「沒想過。」我直了地道出事實。
「我知道。」
「想不想看看你母親?」他問。
「她不是不在了?」
「有照片。」
「喔。好啊。」
他從破舊牛仔褲口袋掏出一張泛黃但保存完整的照片,裡頭只有一個長髮的女孩。
「是她。」他說。
「很漂亮。」
「當然。」
我們又不說話了,很久,比五分鐘還久。
「想不想回家?」他輕聲問,語調極為細柔。
「不想。我很滿意我現在的生活。」
「嗯。那也好。你也長大了。」
又是沉默。
「偶爾回來看看我。」
「好。」
我真的偶爾回來看看他,每次南下看父母時,我會順道去他那兒。
一切都沒變。
一樣的破瓦屋、一樣凌亂、屋外一樣雜草叢生,都過了十多年,雜草的高度卻好像也沒變。
而他也一樣的那身髒。
有一次來看他,他跟我說了些話。
「好小子,我快死了,你也不用支付我生活費了,我的葬禮草草辦就好,我可很想你阿母的。」
而在那之後,隔年春天剛來那時,他真的去了阿母那裡了。
在整理那破房子完後,我父母給了我一本泛黃的皮裝舊書本,他們說,那是他給我的。
裡面全是他和阿母和奶奶的照片,另外還有一個很老的先生,我想他是我爺爺。裡面還有幾張我襁褓時的模樣。
厚厚的筆記本只有最後一頁寫了字,我這才知道我阿爸的字很好看。
上面寫著:「你或許不相信,但我是故意要把你丟棄的,因為你應該要過的比我好,當我帶你去走河堤的時候,我心裡知道這是我不想做卻應該要做的事,你母親走之前要我把你好好養大,但我沒有那個能力,我只想告訴你,阿爸我很愛你,但這終究是個美麗的錯誤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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